山阴棹雪

人世太小,而你在窗外。

波莱/乍泄

 波莱元宵节24h的,两个笨蛋闹分手(x


 


*

 

后来,我和他的故事走到终点。他嫌我轻浮不定又多情,我嫌他世故无趣又拜金。大家相看生厌,一拍两散,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咯。

 

深夜的酒吧人迹寥落,老板擦柜面一百零八遍,仿佛无声控诉着求你们快走吧老子要打烊了。

 

诶,然后呢?女孩已然喝醉,半张脸贴酒瓶上喃喃呓语。哪还有什么然后,波尔克咽一口酒,讲话声不咸不淡。

不对,怎么能就这么结束的。她愤然将酒瓶一掷,不可置信地手舞足蹈起来。你残酷你无情你无理取闹呢?第三者插足吃飞醋和误会呢?分手和好再分手再和好呢?擦肩而过又消失在人海呢?世俗的眼光家庭的压力呢?你妈没有甩两百万在他脸上说马上离开我儿子吗?

 

波尔克第一反应是我家掏不出两百万。他嘴角和眼皮同时跳动,说小妹妹平时少看点闲书吧,情深深雨濛濛式的狗血剧情是不可能在现实里发生的。


真没劲,好不容易遇上一个活的同性恋。她失落托腮。波尔克于是翻着白眼道歉,真是抱歉呢我是个没意思的男同性恋浪费你时间了。不过这杯还是我请,谢谢你的故事啦。她起身把两张绿钞压在他杯底,故作深沉拍拍他肩膀,语重心长道。还有,谁说狗血剧情不会降临在你身上,这个世界这么大。

 

对了,你男朋友叫什么来着。女孩离开前回头提出最后一个问题。

 

老板已经拉了电闸,酒吧漆黑一片,唯有波尔克头顶的吧台灯光打下来,暖光镀过鼻尖的峰峦,在唇下转为透明,身形被晕入一片雾蒙而暧昧的迷津,摇曳似挑亮风中的烛。他垂眸时温柔如最持重忠诚的情人,眼角眉梢俱藏割伤人眼的风情。

 

整个南半球落入夜幕的黑暗,而他的世界时近黄昏。她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十分寂寞。

 

他声音清缓如流水,似有笑。

不记得了。

 

 


 

*

 

那时他枕在情人大腿根,模仿电影男主人公深情款款肉麻兮兮说一句:不如我们从头来过。情人看他眼神仿佛在看神经病。

 

莱纳正给他双手换药,打着一百二十分精神,怕弄疼这位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祖宗。波尔克见他无甚反应,不依不饶地撒起娇。不是说这句话很有杀伤力吗?只要说出来爱人就会回到自己身边。怎么样莱纳,心动了吗心动了吗?

 

嗯嗯在动了在动了。莱纳拿棉签沾着碘伏给他清理伤口,一边抹药一边呼呼吹气,完全没在意波尔克讲什么。电影这东西对他来说莫名其妙,偶尔陪波尔克看过几场,不到十分钟便与周公会晤。照他的话,活着戏还不够多吗,看什么荧幕中人。

 

不解风情。波尔克努嘴,他仰躺人腿上,两只伤手放胸口被舒服伺候着。莱纳开始一丝不苟地缠绷带,昏暗灯光顺着他发梢和眉睫抖落,他浅金眼色是濛濛寒冰下的温泉眼,而这种温暖颜色只为波尔克所有。

 

那我换一句,你低头,低头。他眉眼俱笑,露出一行洁白的齿,脑袋在莱纳小腹蹭啊蹭。

 

毛病。说着还是乖乖俯下身去,侧耳贴近。波尔克稍微撑起身,顺势吻上他唇角。

 

旧吊灯在那时刚好明灭一下,灯丝烧焦了;鱼缸冒出泡泡,观赏鱼甩动孔雀蓝的拖尾,游进他眼睛里;远处游轮鸣笛,恍若古鲸呜咽,海浪翻涌搅碎银河。

 

莱纳耳廓发烫。他在那时想,这个人,我真喜欢。

 

 

 


*

 

波尔克和莱纳能搭伙过日子完全可以入选世界百大不可思议事件。他们同岁,一条弄堂里长大,幼儿园到高中都在一个班,两小无猜竹马竹马的心动情节非但没出现,整个童年加青春期都被彼此搞得鸡飞狗跳。

波尔克生得好看,是带出去一定会被别人家的父母夸漂亮的小孩。五岁时,巷头巷尾两队过家家的女孩为了争他来扮王子而大打出手,可他在别人羡慕不来就可以开后宫的年纪,选择去跟莱纳打架。

一个晴朗的午后,波尔克赶跑勒索保护费的小混混,朝身后被他保护的、吓得跌坐在地上的男孩露出一个自以为颠倒众生的笑容。他觉得自己绝世帅气,任谁都得迷上,更别提英雄救美这种整条弄堂女孩子都在肖想的殊遇。小莱纳爬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说,多管闲事。

 

据波尔克后来回忆,那时莱纳的眼神像三九天里,冰茶混着冷水齐齐打翻,寒气瘆人。被莱纳否决。说不定我在那时就看上你了呢,那句话怎么说来着,你和外面那些庸脂俗粉不一样?被莱纳正肃否决。

 

梁子就这么结下。莱纳收到人生第一辆脚踏车时波尔克趁夜摸黑戳爆胎,波尔克第一次被小女生当面表白时莱纳从旁飘过,幽幽问你家床单上画地图的是你还是你哥啊。高中后莱纳开始收心,没日没夜做卷子做到视力直降4.3,非独生子女家庭的优势便显现出来,更别提波尔克有的还是位品学兼优温文尔雅的传说级弟控哥哥。无论谁把波尔克的过错一纸状告到他那儿,马赛尔也只会认真道歉然后云淡风轻说,贾利亚德家有我就可以了,波克想做什么就让他去做吧。波尔克于是早早明白享受人生的道理,旷课、网吧通宵、泡吧蹦迪、午夜飙车,不良少年该干的一件不落,就差头套丝袜抢珠宝行了。

 

波尔克偶尔老实穿校服的那一次,莱纳坐旁边捣鼓那支写了半学期的水性笔,他家还没富裕到任他在文具上挥霍。莱纳左戳右敲,折腾半天全白费,悻悻将笔往桌上一甩,笔管里油墨忽的福至心灵,挣脱桎梏向外飞去,好巧不巧就飞上同桌熨烫妥帖还泛着柔顺剂花香的洁白衬衫。

 

他们逃了早操从教室打到顶楼卫生间,顶楼一向无人问津,正适合他们施展拳脚。怎奈那天保洁员工作格外卖力,地砖被拖得光可鉴人,波尔克扯着冤家衣领,脚下打滑,双双坠地,这一坠脑门磕脑门不要紧,嘴碰嘴可要了命。莱纳胳膊支地做缓冲,所幸没有磕破牙齿,可两人嘴唇就这么恰好地贴上,他们大眼瞪小眼,大夏天里冻成两座冰雕。莱纳缓缓撑起上身,从波尔克眼里看到自己通红的脸,大脑再无法给身体作出任何指令,所有细胞都在回味方才一霎的相触。柔软的,温热的,莱纳第一回知道别人嘴唇的触感。

 

波尔克喉结滚一下,眼里暗火横流,昂头又碰莱纳嘴唇一下、两下,食髓知味般侧首啄吻。莱纳被他亲得脑子乱成一团浆糊,这是否是波尔克新的欺负方式也无暇顾及,只懂追逐彼此温度,卸去一身骨气。

 

楼底在舞动青春一二三四,莱纳觉得这辈子大概栽了。

 

 

 

*


他真的栽波尔克手上,否则怎么头一昏脑一热偷了护照连夜就飞阿根廷,横跨半个地球去寻一条瀑布。

 

一定是因为那时波尔克的眼睛太亮,他举着杂志兴冲冲跑到自己跟前,满是热切期待。怎有人能拒绝那样的眼神,莱纳猛捶一下方向盘,所以他现在才会在异国迷了路,困在个人生地不熟的荒僻地。波尔克在车外抽烟,是他提出在当地租车自驾,旅行的意义本就是探险,跟团游有什么意思。

 

可惜他们俩的地理知识和方向感都没强大到引导正确方向,气氛降至冰点时,波尔克使出他惯用伎俩,对莱纳说,我们先分开一下。他脸上也没有懊悔和责难,鞋跟叩地,踏着拍子走远,莱纳抬手,徒然握住烟圈的涟漪。

 

莱纳已经做好了准备,可被丢下的时候理智还是反复质问,这不是恋爱,他们之间绝没有爱情。

 

他不明白真正的爱是什么样子,高中时也不是没有女孩给自己递过情书,其实莱纳样貌不比波尔克差,比起花花公子的做派,他的身材性格更给人以安全感,但莱纳从小活在追赶他人的自卑阴影中,没有被夸奖过,自然对自己的气质魅力一无所知。可他还是很珍重地收起那封情书,与青涩的悸动一起,收藏在笔记本的扉页。

后来那封代表爱的信被卡丽娜翻出,直接跑到学校在一众师生面前把女孩骂哭,胎死腹中的初恋被曝晒至焦烂。再没人敢向他表达过爱意,他也再没对感情有任何奢求。

 

与波尔克一起时他常有被爱的错觉,他们亲吻,牵手,欢爱。波尔克的吻和拥抱像奶油,蜜桃,那么一点点甜,不至于上瘾。他爱人时不知深浅不知倦返,如他离开时一样决然。莱纳起初还会痛苦,后来竟也习惯。波尔克留下一缸生锈的冷水,莱纳浸泡其中,时间久了也生出些暖,他知道波尔克总会回来。

 

锈红迟早附骨,莱纳清楚有一些东西横亘他们之间,他早就明白,只是不想面对。他把租来的车退掉,取回微薄押金,站在陌生城市的大街上,决心在这次旅途中,给这段感情盖棺定论。

 

 

在布宜诺斯艾利斯,莱纳找到一份酒馆侍应的工作,他除了快点赚完机票钱以外别无他想。全然不同的风俗文化和饮食,异国他乡的每一日都在让莱纳体内渴求安稳的细胞起排异反应。

 

酒馆的夜属于歌舞与鬓影,舞池中男男女女相拥,扭动身体。小提琴手风琴钢琴汇作一曲探戈,莱纳听着耳熟能详的舞曲,回想起二人在雨夜裹着一条空调被看电影的场景,而那时靠在自己身侧的人,仿佛就在刚才推门而入,他搂着一个本地男人,混在人群里上了二楼。也许只是侧脸比较相似,他的鼻梁本就翘挺,莱纳想。

 

那个身影让莱纳工作心不在焉,托着盘子转身就把杯酒撞上客人西装,他道歉不及,一个耳光就甩上脸,周遭氛围再煮沸,却没人阻止。莱纳取过毛巾弯腰替他擦酒渍,客人还在叽里咕噜咒骂着他听不懂的鬼话,他于是把腰弯得更低。这一身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所谓尊严。

 

弗拉明戈切到华尔兹,光亮幻丽的灯光瞬间暧昧幽暗,波尔克就是在那样的灯光中踱下,皮靴踩过木质阶梯时酸涩的吱丫声,引得莱纳抬头看。他面目沉静而雅,低头浅笑,似与身侧人耳鬓厮磨,腰际上挂只鬼佬手臂,黄金腕表粼粼反光。走到门口时他仿佛舍得记起旧情人,霓虹泡影中,一双湛蓝玻璃眼珠,旖旎凝冷,隔住尘网淡淡觑他。

 

水晶顶灯打旋,照亮空寂一片,莱纳看着波尔克为棕发男人点烟,接吻,然后说笑着离去,头也不回。他昏钝地眨一下眼,心里意外的平静。他们仅短短对视的一眼里,波尔克居高临下的眼神里有怜悯。怜悯究竟是毒酒还是温柔。

 

莱纳觉得自己自作多情到可笑,他居然还在担心波尔克一个人过得好不好,有没有受冷挨饿,吃得习不习惯,肠胃有没有不舒服。

 

他早该知道,波尔克从来都是不甘岑寂的灵魂,鲜活,璀璨,一团不定的骄傲火焰,光辉涂抹的外壳包裹热忱的幻想。他拥有那么多的宠爱,真挚长久也好惊鸿一瞥也罢,千万条手臂拥他揽他,有谁愿意推开他。心头血还是烂橘红,他不在乎,不必在乎,大可纵情人间。

 

他与这座城市的夜景一样,光怪陆离,虚幻得真实。相较之下,自己确实平庸伧俗到值得怜悯。

 

反应过来时,酒杯轱辘滚落,洋酒自客人头顶心浇透红地毯。

 


 

夜场散后,波尔克把他拽到后门窄巷,莱纳不知道他去而复返的原因,也乏于去问,任由他掐着自己肩膀顶上砖墙,肩胛骨生疼。

 

刚才,我——这下轮到莱纳从上俯视波尔克,他把头埋得很低,虚抵着胸膛。任何一台的肥皂剧里,出轨被抓包的男女友总要经历你听我解释和,我不听我不听的烂俗桥段,那莱纳就是最善解人意的女友,甚至不奢求一个合理的解释。他抬头呼吸,天上月已是水中月。

 

哎,真麻烦!波尔克支吾半晌,话语不成,反倒生起气来,一拳捶在墙上,又摸出皮夹,几枚硬币啷当,一张钞票也无。他只好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金腕表,递到莱纳面前。喏,去换点钱。说完又作势去抱他。

 

刺鼻的香水味袭人,闻之作呕。莱纳的自尊忽的烧痛脸上巴掌印,把腕表推反波尔克胸口,手背青筋凸起。贾利亚德。莱纳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,声音和眼神一辙的冷。以后别再来找我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*

 

荒唐往往持续很久,清醒只消一瞬。莱纳自认是狠下心就不回转的人,他向酒馆老板一再道歉,又赔了些钱,好歹保住工作,酒馆环境虽鱼龙混杂,但开出的薪资能助他尽快回国。他要离开这个鬼地方,离开那个午夜梦回还在纠缠不休的人影。波尔克就是蜜糖浆熬出的锋刃,刺进身体,也不捅穿脏器,只在浅处缓缓绞转,引出一点甜的血和痛,然后再刺进来,周而复始,乐此不疲。避免疼痛是人类本能,谁都会这么做的。莱纳这么催眠自己,记账的笔簌簌不停,可他眼前又浮现出一双眼睛,颦笑,盼睐,深情望他时辟出一隅世外静暖,瞬间便回到融化的春日。

 

账本上黑色笔迹一团乱麻,莱纳摔笔在地,低骂一声,痛苦地将手指挤进发丝。敲门声传来,他置若未闻,攒一腔细长的气,又慢慢叹出来,直到那声音愈发重且不耐烦,莱纳起身开门。如他所料,波尔克总能找到他在哪里。他斜倚门框,眼色碧清,慵散笑着,好像在说你逃不掉的。莱纳无名火又起,正准备摔门,却发现波尔克脸上一丝血色不见,眉尾嘴角割破了,颧骨和眼下泛着乌青。他又去打架了吗,莱纳攥着手心,拼命忍下问他伤势的念头。波尔克眯着眼歪头看他,他的伤显得他脆弱而艳。莱纳恨极他从容不迫的做派,仿佛坦定自己一定会对苦肉计投降。

 

我说过别来找我,你走吧。他克制着话音的冷静,握上门把手,波尔克立马露出一瞬慌乱,僵硬地挪动肩膀抵住门。他正想推开,却见鲜血沿着波尔克指尖往下淌,两条手臂无力垂着,莱纳赶忙摊开他掌心,碎玻璃齑粉下,血肉模糊。他手很漂亮,指细洁纤长,肌若羊脂,莱纳记得他以前是上过钢琴课的。

 

血流不止,莱纳急着拿外套带他去诊所,波尔克顺着被握住双手的姿势揽上他颈,他矮些,身子软塌下去,便像挂在莱纳身上一样了。他把头埋进莱纳颈项,不停亲昵蹭着,血涂抹在他后颈,未凝,淌径后背,蜿蜒过腰窝,宛如一滴凤凰眼泪。

 

他薄唇在莱纳耳边摩挲,轻叹。你真的不要我啦,你别丢下我呀。

 

莱纳每夜受思虑折磨盘玩,进军占据他身心的人如今就在怀里,胸口紧贴,两个腔子一颗心,登时齐震如鼓,满心满眼的情泛滥成灾。莱纳用尽力气箍紧他背脊。他投降。他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投降。

 

 

 

 

*

 

波尔克在诊所里告诉莱纳打架的原因:给你报仇去了呗。

 

他能不在乎那一巴掌,波尔克可是个记仇的,尤其是喜欢的人的仇。敢打我的人,不要命了。

莱纳心里开心得放鞭炮,还要佯作嫌弃揶揄一句。然后就被揍成这副样子?你功力也退步了啊。毕竟他们也是从小打到大的。

 

哪能啊!我把他都干趴下了。波尔克最受不了被他看扁,急忙高声解释。没想到那孙子阴人,装死。我都准备走了,他从后头撞一下。结果呢,摔下去的地方正好是一地碎酒瓶子。

两只包裹得像大白馒头一样的手捧住脸。为了保住我这脸蛋,只好委屈一下手了。莱纳听他故作矫情的语气直想笑,一会儿又很心疼地拉过他双手。其实我已经教训过那人了。他把往人头上倒酒的壮举告诉波尔克。嚯,你也很有骨气了嘛。还不是因为你。莱纳心想。

 

 

 

莱纳辞掉了酒馆的工作,去一家小餐馆帮厨,薪水虽给的少,但能保证晚上八点前回家。他狭小的出租屋里住进一位伤员,需要他有规律的上下班时间来照料。

 

房子租得离市中心远,因为便宜。莱纳把行李箱拎上楼,波尔克正在单间里巡视参观。这栋楼宇本就破旧简陋,墙壁角落有些霉斑,窗户不朝南,屋子里便也不亮堂,衣橱桌子和床等一应家具都有些年岁,在莱纳打扫过后好歹算得上整洁。他无所谓住哪儿,再破再烂有床便能睡,唯独担心波尔克养尊处优惯了,不堪居住质量跌下及格线。

 

波尔克沿床边坐下,说不错啊这个地方,就是没有生气,哪有人住的感觉。莱纳不明所以。比如说这个床。波尔克拍拍枕头,被子不晒会泡出霉运的。

 

莱纳隔天就抱着被子床单枕头上阳台,春日温煦的阳光里来了一次沐浴。波尔克托人从花鸟市场搬回来一个大鱼缸,水藻鹅卵石和各色小鱼一股脑往里扔。过几天又抱回来一堆绿植,摆上矮柜桌角,他挑出只金红相间的花瓶和一些玫瑰花放上阳台。为什么要放阳台上?莱纳问,玫瑰不需要长晒吧。

方便你下班到楼下就看见啊,黄玫瑰代表我今天想你,红玫瑰代表——波尔克给花瓶盛好水,扭头朝他笑。代表我今天特别特别想你。

 

怎么样,是不是有家的感觉了。莱纳陪他胡闹数日,账本上的数额不增反减,可他心尖流如繁盛春光,被春潮载向汪洋。波尔克好像真的有某种超能力,他在哪里,那地方就生机无限。莱纳盛一勺汤喂进伤员嘴里,波尔克乖乖喝下,继续用那种求夸夸的狗狗眼神看着他。莱纳抿嘴,低低嗯了一声。

我觉得还要买个窗帘。

不需要吧,阳光不刺眼,家里又没什么可看的。莱纳起身收拾桌子。波尔克挑眉,那可不一定。

莱纳听懂他话里暗示,面红耳赤着捧着碗筷下楼洗。不一会儿回来,小声说,要不,下次一起去挑?

好耶,我要米黄色的,跟床单一个色系。

浅色容易脏,洗起来麻烦。蓝色吧。

蓝色看多了容易得抑郁症!

 

 

 

 

*

 

 

四月,草木苍翠,春风复多情。

这座沿海城市的白日悠长,莱纳跟着日升日落的步调,洗漱上班然后买菜回家。波尔克因为手伤不方便,只好在家里等着莱纳的投喂照料,偶尔下楼买一份当天报纸或闲书消遣度日。

 

波尔克因白天睡太多辗转难眠时,莱纳已经在沙发上深潜梦乡了。房间里一张单人床,只供一名成年男子平躺,波尔克偏舍床不睡扑到沙发上,开始上下其手。莱纳被他折腾醒,睡眼惺忪。你想睡沙发吗,那我去床上了。说话间裹着毯子往对面床上一倒,被子蒙过头准备与周公再会面。波尔克便返回,蹭着他后背单手搂过窄腰。

两个人睡不下的。半醒的嗓音哑而腻,像撒娇,波尔克被勾得心痒。没事,这样就睡得下。他把莱纳压在身下,两人交叠一起,确是足够了。

脖间酥麻令他惊醒,睡虫遽然远去九霄外。波尔克,我明天还要上班。他收着力推搡愈发放肆的头颅,波尔克凑上他鼻尖亲一口,坏笑着说,我这不也在上班吗。莱纳脱力扶额,你手还有伤——小腹一阵冰凉,波尔克已用牙叼起他背心,抬头无辜眨眼,像在说不要小瞧我。

就一次,就一次好不好。耳垂被吻烫,莱纳心说我信你就有鬼,可身体和心早被磨得化成一滩水,臂弯无言地拥他向己。

 

头顶风扇转动,单调机械的声响,吹不散纠缠的体温。莱纳难受时习惯皱眉,也不叫出来,这屋子隔音太差太差。波尔克便先封住他嘴,截断氧气,听见难耐的哼声后才放开,接着吻上他额头,良久,试图用两片嘴唇熨平他眉间川。莱纳被他钳住手腕,感到他青筋勃勃跳动,心颤一阵。汗滴进锁骨窝,与从体内蒸出的汗黏在一处,沿颈汇流,齐跌入泅凫不知归路的欲水。

 

他被波尔克一股邪火引着,蜷缩又舒张,褶皱又饱涨,莱纳颤抖着在他唇上尝到甜,释放的声音像一小口糖分。

 

 

乞力马扎罗的山顶曾冻死过一只豹子。波尔克让莱纳侧枕在自己臂怀,在他耳边缓缓念。讲故事来温存还真是有创意,莱纳腹诽,半睁着湿淋淋的眼睛说,怎么,你想投身野生动物保护事业?

只是一本小说里的故事啦,那座山非常高,常年积雪。波尔克额头轻碰他的一下,眼神向外逸散出去。我在想,它们为什么要到那么高那么冷的地方去呢?

莱纳已是强弩之末,上下眼皮几欲牵连,昏昏沉沉答。应该是捕猎吧,过冬...冬眠...

嗯也是,可你看啊,人这样脆弱的动物都有攀登天空,手可摘星的欲望,那——波尔克转头,莱纳已在怀中呼吸浅稳。他无奈笑一下,捧过被子替他掖好,自己下床蹲在床边,手肘撑沿,捧着脸,就这么静静看他睡颜。眼神代替双手,抚摸他五官一遍又一遍,最后念他的名字:莱纳。

 

莱纳困极,身体又十分舒服,像在做什么好梦。波尔克格外认真的声音,他的话,他眼里从未显露过的一泓蔚蓝的忧郁,莱纳听不见,也不会知道。

 

他喜欢他,非常喜欢,在那一刻近乎于爱。


 

 

 

*

 

日晷斗转,韶光瞬逝。他们赁居此地已有月余,波尔克的手伤快要痊愈,账本上的数额也渐渐足够支付两张机票,莱纳却徒生一股怅然。他意识到这几个月内自己沉醉在日日夜夜缄默而宏大的快乐中。规律的生活,回家的期待,在餐馆结完日薪,抽一张钞票,去集市挑一荤一素的菜,偶尔加个汤或两瓶汽水。走到楼下抬头看看阳台上的花,天际垂下绛紫色晚霞,与潋滟云风,波尔克站在那光照里,笑着朝他招手。吃完饭下楼走路消食,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,或者什么都不说,高低的肩膀你碰我一下,我撞你一下,跟小孩子一样幼稚玩闹,最后牵着手回去。

 

这种快乐对他来说太奢侈且陌生,他从没体会过,因而愈发珍惜深迷,以至几乎忘记曾经失落的孤独。同时,他也知道快乐的根源是波尔克的伤,伤好了,也就不需要他人起居饮食上的照顾,就可以回到他的来处,自由的大千世界中去,那个世界里没有自己,他们平稳的关系自此告终。在某一瞬,他甚至期许波尔克能永远,就这么乖乖被自己照顾就好了,他的伤不要痊愈就好了。

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时,莱纳自己都被吓一跳,锅里油星子溅出来,溅了一手背仍不自知。身边的帮工先替他惊呼出声,接过锅柄扯着他的手去流水下冲。莱纳这才感到灼烧的剧痛,与冰水的刺骨,而这些都比不过刚才一霎的冲击。他竟然想锁住波尔克。

 

他一直觉得与波尔克间是猎物和猎手的关系。他是于林间信步闲庭的兽,口腹靥足后离去,而自己负责供他拆吃把玩。可现在自己却成为冰冷的囚笼,困住本该与日月相伴的金翅鸟。他以吸食唯二人的独处时光为生,可爱不该是一场单方面的占有。

一场小事故闹下,加之莱纳恍惚许久,他的工作积到日落后还没做完。所幸在一人帮衬下,他才能在八点前就回家,那人就是刚才帮着自己冲水的小伙子,年龄小,腼腆,个子也比莱纳矮一个头,莱纳便总处处教他,维护他,日子长了,那男孩也一口一个哥地亲近起来。

 

他还没走出后厨,铺天盖地一场阵雨,又折回去拿伞,一手被烫得使不上力,一手又要提袋和给波尔克带的晚饭,正踌躇时,那男孩跑身边说,哥,我帮你吧。他替莱纳打伞,送他到住处,一路上闲谈着消磨无聊,男孩告诉他自己正为一把吉他攒钱,又问他为什么来布宜诺斯艾利斯,旅行吗?莱纳说是。一个人吗?和一个朋友一起。他们快走到楼底,男孩女孩问到私生活都是一样的兴奋。男的还是女的?莱纳不响,地面滴答着小水花。噢噢,是喜欢的人啊——莱纳脸上终浮出些红,他从没在别人面前说过喜欢波尔克,心事一戳就破。

 

到楼下,男孩把伞收起交还给他,憋着笑说了一句祝你们幸福,就冲进雨幕中。莱纳刚想把伞借他,早已不见身影,无奈地笑着上楼。他进屋,先跟波尔克道歉,今天因一些事耽搁回来晚了,再把保温的饭菜拿出,说将就着吃点,明天做新鲜的。

 

波尔克今天没有像往常一样扑过来迎他,讨吻,莱纳有些诧异地转头,见他抱臂坐在沙发上,静得出奇,墙面上几格镜子,把他俊美面目拆解各一,每一寸都是杀人的冷艳。波尔克扬颌,露出惨白的颈,却有笑音。道什么歉,我看你们不是笑得挺开心的吗?

他看见了,在阳台上,一直在等他回来。莱纳的手一顿,继而有条不紊地解释,他并没有什么理亏的。那只是我同事,我今天手烫伤了,他顺道送我回来。

波尔克走到他身侧,先捏过他双手,确有狰狞的红痕,他稍微柔软下来,轻抚过伤处,接着与莱纳对视。

莱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,他在波尔克眼里看到固执的委屈。同事啊,同事也不用相处得满脸通红吧。双手覆上莱纳脸颊,使狠劲磋磨着,仿佛那两片红晕是什么可恨的污渍。莱纳被他唐突的举动吓到,脸上发疼发烫,他急着再想解释,而波尔克已抽身向门外走去。你去哪儿!外面雨很大。波尔克伞也不拿,冷冷丢下一句,你没资格管我。

 

 

莱纳怔在原地,还不明白这瞬息间的变故,屋顶仿佛形同虚设,他被大雨淋个湿透。吊灯的白光还在闪灭,雨中的船本就摇且晃,他的桅杆快要被折断。可莱纳看到波尔克已经痊愈,灵活自如的手指,握住门把推门而去,他知道那船已经回到海心中去了。

 

 

 

*

 

自然的雨季,隐喻葳蕤的萌发,总能令人联想到明秀的山水,草木的润泽。

 

莱纳依旧每日上下班,侍花,喂鱼,做两人份的晚饭,期待在蓬勃萌发的节气中缝补二人的关系。而波尔克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,每次晚归总带着莱纳不喜欢的酒气和烟味,他们同居的这段日子里波尔克烟酒不沾,他几乎忘了从前烟草就是波尔克第二条命。

这个被称为家的屋子,现在不过是波尔克过夜的场所。他每天早起洗面,剃须,梳发,喷香水,把自己收拾得漂亮体面,穿最衬他身材的衣服,动静大得仿佛故意做给莱纳看。莱纳一腔话想说,解释的话挽留的话,可到嘴边,连“不是你想的那样”这几个字也吐露不出。波尔克想的哪样呢?我真的懂他的心思吗?大千世界难道不比这一小方天地精彩,又怎敢挽留呢?真的要说出我喜欢你吗,要说出对他的占有欲吗,波尔克知道这样阴暗的想法,他们藕断丝连的关系也就彻底断绝了吧。

波尔克默默注视着叫住他,又垂首苦思冥想的莱纳,转身出门。黑黢的楼梯间拓印他的背影,一样的寂寞。

 

 

那时莱纳还有强烈的留住他的执念,偶然一次他说了,希望你今天不要出去,隔天波尔克居然就老实睡在床上。那天天气阴晦,乌云压境,似将有暴雨,莱纳心情却出奇的好,工作格外有劲,跟主厨告假说要早点回去给家人做饭。他占着后厨唯一一台电话,问波尔克今晚想吃点什么,还未听到答案,男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,哥,你来帮我一下!莱纳有些犹豫,正想回绝,可男孩有朝气的撒娇声响彻后厨:就一下下,拜托啦!莱纳是耐不住人求的软耳根,只好跟波尔克说,你稍微等我一下,马上回来。原是男孩攒够了钱,明天起就不干了,想和他留影作为纪念。你是我这里唯一交到的朋友。他取出拍立得中的相片,递给莱纳一张。后会有期啦,祝哥和嫂子幸福!什么嫂——臭小子。莱纳罕见露出羞涩的笑,在男孩头上敲一下。他再回到电话旁时,听筒对面徒留忙音一串。

 

 

波尔克眼睫颤颤,衔起支烟,鸽灰雾气迷住他双眼,未停下手上动作。风雨欲来,蒸不出半分湿热,遍体生寒。残山烂水,遭透的天气,遭透的人。莱纳回来时,波尔克正往箱子里塞衣服,听到开门声转身朝他笑着吐口烟,哟,回来得挺早哈。他声音比莱纳听过的任何一次更轻浮,更不似他。你去哪。他上前按住波尔克手腕,沉沉低语,不是问句。

 

波尔克甩开他,一手扶住发笑面孔,我去哪你还不知道吗?莱纳当然知道,机票护照都在他这儿,波尔克身无分文,箱内躺支金色腕表。

 

你,你不要去,不要去找他们。莱纳仿佛耗尽全身力气。波尔克捧起他拽紧自己衣袖的手,为什么呢,莱纳,凭什么呢?他逼近,从对方衬衫口袋里抽出一张相片,外头惊雷劈下,霎时强光照亮纸片上欢笑二人,而屋内的他们遁入黑暗。呵,我不在这儿,是不是正好给你们腾位置啊?

不是你想的那样,你听我解释。莱纳慌忙间欲夺过相片,可波尔克扯过他衣领,躯体重重摔在床上,暴雨滂沱而下。还是说,你们已经在这儿干过了啊?在这张床上!莱纳看着听着他的震怒,他压在身上的狠劲,大脑愈发混沌。这只是...临别纪念而已...你别。他因波尔克疯狂的亲吻而断续不成声,感受到外力来撕扯自己的衬衣,莱纳惊起呼喊。波尔克,别闹了!

他拉过被子蒙在胸前,活像个不忍遭玷污的女子,波尔克冷笑。你和我装什么清纯呢?他双手压在莱纳两肋上。谁不知道你*上那副销魂模样?看着比谁都正经,叫得比谁都**。怎么,那人伺候得你不舒服,知道来留我了?

莱纳愣神几秒,眨眨眼,终于反应过来他在怀疑自己的忠诚,波尔克贾利亚德的字典里居然有“忠诚”二字,真是天大笑话。波尔克身边从不乏投怀送抱者,他在每一段感情间转圜自如,叶不沾身。他对自己说的情话,做的事,又对谁说过,又将对谁去做,莱纳从不过问,到头来却是自己被兴师问莫须有的罪。

刚才的软弱慌张全被一股无名火替代,他听见自己声音冷冷地说。你真有脸说我,贾利亚德。忠诚?浪荡?你那些情人听到这些话都该笑话你没用。波尔克愣住了,不可置信地睁大眼,莱纳心里闪过怜惜,可报复的快感促使他把利剑刺入爱人心里,他继续说。是啊,我和他做了,我空虚了,不满足了,你满意了?

箭矢刺进爱人胸膛,点点热血却折在自己身上,是烫是痛是痒,莱纳已不愿知。

你就这么看我。我能怎么看你,这不正是你想让我看的吗。莱纳心想。

...*你的!波尔克呼吸转急,似翅羽被烧灼的飞蛾,比刚才更粗暴凶猛地撕烂衣服,在他脸上身体上落下印迹,龌言脏语灌入耳。可莱纳真如彻底死掉的一口枯井,他摸上腰间近乎癫狂的脸颊,温柔地说。波尔克,我们结束吧,我真的好累。

这是真心话了。莱纳看他的眼神里满是疲惫,还有悲悯。可为什么波尔克会流泪呢。那么心高气傲,来去如风的人,为什么要为一段支离破碎,失不足惜的感情流泪呢。为什么,自己眼前也模糊了呢。

 

平静的哀伤更甚于撕心裂肺的呼号。两个衣衫不整的男人,交叠在一张小床上,眼眶通红,相顾无言。也许他这一生所有情爱与幻想,终究要在此夜狂风暴雨中坍塌。他看见波尔克眼神渐渐暗下去,看他抓起外套向外跑去,身无一物。莱纳抬手覆眼,一身冰冷。

 

 

 

*

 

莱纳在雨里狼狈地奔跑,寻找波尔克的身影,可他知道找不到的。真是可笑又卑鄙,在说出那种话后,莱纳发现根本放不下他,好想找回他。

 

再回神时,他已来到那个初遇的酒馆,一个男人靠在墙边抽烟,是那天与波尔克行为亲密的男人。莱纳忍着心头不适,上前礼貌地问。您好,请问您见过波尔克贾利亚德吗?男人在浓雾里转向他,他的烟太劣,莱纳差点没咳出声。啊,贾利亚德。他沉思半晌,对这个姓氏似有所感,缓缓叹道,没见过呢。

莱纳道谢后正欲快速离开,忽的想起什么,掏出那支金腕表递给男人。这是您的东西吧,还给你。男人游离的目眼有了神,摇摇头。怎么会在你这儿?那个贾利亚德本来说把这块表送我,到头又讨回去,亏我以为他是真心,男人都这副德行。土烟气味扑进莱纳瞪大的眼里,男人不怀好意地靠近。你们什么关系?

我们是——朋友,朋友。他们是什么关系呢,莱纳找不到词语来界定。

男人的眼神在莱纳胸口和下腹逡巡,火星燃尾,纸卷焦黄,他吸最后一口。我说呢,那人看着会玩,却是个假风流,那么倔,原来是因为你啊。

莱纳心里轰然一声,他听不懂一些黑话,却直觉感到惶恐。你说什么,什么意思...

那个人啊,长得漂亮,这里谁不想尝一口?男的女的都有。可是他喝花酒,招蜂引蝶,却从不肯跟人睡,裤拉链看得比谁都紧,我们都在猜他还是个雏呢,装腔作势小屁孩,哈哈哈哈。

莱纳听不见后面那些话,脑子嗡嗡响,声喉颤抖。那他都在哪过的夜,没有跟你们,那他...

谁知道呢。男人踩熄烟头,看莱纳神经兮兮的,懒得再和他说话,转进酒馆。这个城市里还有比我们更烂的人,你看那些流浪汉,有个桥洞一样能睡,对吧。

 

 

莱纳在雨里疯狂地奔跑,跑去酒吧,大小旅馆,港口码头,桥洞下,遍寻不得。他还在跑,雷鸣森然,撕裂空间的闪光道道炸开,他无法停下脚步,一旦停下,便要被那种抽刀剜心的痛苦溺死。世界在心屿崩溃又重塑,他淋湿的背影更浓郁沉重,雨水溢出眼尾,被风吹凉。

 

他踉跄着走到河岸边,恍然醒悟:我确实在被爱着,被一份纯净的爱爱着。

好端端一个大男人,忽的碎如裂帛,再拼合不起。他俯身蹲下,紧紧抱住自己。

 

 

 

*

 

他因淋雨发了热,在汗水垢腻的梦里昏睡好几日,梦里有错过的旧事。

他自来到国外后给家里打了第一通电话,忐忑又激动。他从小听话,人生一步一脚印全按着妈妈的期望行走,这次出走算是他迟来的叛逆。他想告诉卡丽娜自己平安,为他的不告而别道歉,然后将自己看到的异国风光,旅途中的奇谈见闻,特别的食物通通与母亲分享。电话接起,莱纳先高兴地喊了一声妈,紧张地不知从何说起,听筒那头悄无声息,半晌才传来卡丽娜冰冷的声音:——你不如死在外面。

进门时波尔克正趴桌上写些什么,蹙眉苦思,噘着嘴把水笔夹在鼻下唇上,看见莱纳进来,兴奋道。正好正好,你说要不要把我俩的事告诉我爸妈我哥啊,虽然我感觉他们已经发现了,毕竟那可是我哥诶,要不还是别写了,直接把你带回去给他们个惊喜——波尔克在写明信片,他有旅行到新地点就往家里寄明信片的习惯。

 

莱纳突然明白波尔克何以那么无拘无束,他自由,因为他有归处。无论去到哪里,他总有回去的地方,总有爱的人在等他回去。

 

这就是莱纳了然于心却不敢面对的病灶,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。出身,家庭,性情,历经的事,交往的人,对爱的体悟,对未知的向往。过去和,未来。

他原想二人,一个滥情坏种,一个无情俗人,没有法律关系,灵魂也不相交,更不必讲清爱或不爱,搅和在一起也算为民除害,那人却捧出一颗剔透琉璃心来,说你看,我在好早以前就为你准备好了我的爱情。

 

豹子都有窥天的欲望,何况人类。莱纳依旧不知道爱,但他知道波尔克属于天空,而自己没有羽翼。

 

睁开眼睛,死玫瑰,空鱼缸,衣柜里的绿色外套。意气风发的绿衣,莱纳舍不得他,便更不舍看见俗世在他身上的消磨。

他看,终把一切看个清楚。

 

 

*

 

波尔克长舒一口气,藏好身后的东西,推门进去。莱纳坐在桌旁,向他微微笑。回来啦,先吃饭吧,我去把汤热一下。他们擦肩,波尔克心被攥紧,也笑着说,正好,我带了酒。

 

一切如常,波尔克想为自己先前的行为道歉,被莱纳制止,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。他们碰杯,吃一顿没有烛光的晚餐,莱纳第一次喝酒,险些被呛出眼泪。这是他们的晚餐,没有交谈,吵架,摔刀叉的乒乓声,没有撒娇,宠溺的敷衍,突如其来的亲吻。二人行止有礼,安静咀嚼,漫长得像一场告别。

 

 

灯影昏花下,莱纳眼波宁谧,唇线也泛笑,礼貌又疏离。什么东西把他们双脚钉死在既定的命途上,寂静的瞬息里,波尔克是唯一晃动的光。我有礼物送你。莱纳手指倏忽收紧,在看到是一个八音盒后又放开。

抒情音乐里,波尔克邀他一支舞。十指交扣,互踩脚尖,都是不懂韵律的主,却万分快意自在,他勾他脖子,他搂他下腰,莱纳摸到波尔克左手上的戒指。亲密如斯,唯有笑声朗朗,没有话音,没有吻别。

 

 

那夜他们睡一起,波尔克固执地从后面抱他,魂不守舍一整晚,他终于听见莱纳的审判。我明天要回去了。

我们一起。

你不是还要去看瀑布吗?我找好了位置,已经在地图上标出来了。

波尔克沉默,揽他腰的手收紧些。你又要丢下我了吗。

究竟是谁一直在被丢下啊。莱纳心想,苦笑。别说那么孩子气的话,波尔克。

回去做什么,继续你无聊枯燥的人生?你究竟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拉你出来——

 

可那就是我的人生。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初见吗?莱纳翻过身,多温暖多痛苦的浅金,波尔克一颗心又苦涩跳动,震得胸口发痛。

 

你救了我,可那天我在背后藏了小刀,波尔克,你总能轻而易举打乱我的步调,而我不喜欢变数。那个小混混已经欺负我好几次,我第一次准备反击,结果你出现了。我总是在想,如果你在一开始就出现,大概我也会满怀感激迷恋上你吧。

但是谁也没有错,如果要怪,就怪命运吧。他自嘲一笑。你看,我就是这么善于逃避的人。

 

 

波尔克怎么会忘,他又怎么会告诉莱纳,那时候就被他吸引,不是玩笑话。

那样的冷眉霜唇挂在一张孩子的脸上,对从小浸润在宠爱里的波尔克是怎样的冲击,他不懂小孩怎么会有那种表情。那时候他们小学天台还没装围栏,波尔克看到莱纳站在楼顶边缘,他那么小那么单薄,骨架撑不起松垮的衣衫,好像一丝风就能吹走。波尔克吓得大叫他名字,莱纳回头,又是那双麻木冰冷的眼睛。

莱纳的眼色太淡了,淡得像他承受不起的心光。

那几乎是完满童年里唯一的阴翳,波尔克甚至非常害怕他平静无波的眼神。于是他作弄他,吵闹打架,那时莱纳终于有些孩子心性和情绪。他拳头落在他身上,和他进入他的身体,都是波尔克笨拙而直接的,让莱纳鲜活起来的方法。
他是一个遥远的枯萎的,难解的形象。波尔克亲近他又抽身,以为这样他们间的热度就不会消磨,可实际上他从未离开,他始终在莱纳心中无爱的荒原上行走,用错误的方式一次次为这份感情寻找一个解答和出口。
这是注定失败的结局,没有人能重塑一具空壳的魂魄。


到头来,波尔克也不明白那是否可以称为爱,他还是要失去他。在这段关系里如履薄冰,漂泊伶仃的,从来就有两个人。


像我这么喜欢你的人,你遇不到第二个了。
这是他第一次说喜欢。

嗯,我知道。莱纳笑意轻柔。波尔克,还有更值得你爱的人。
这是他第一次说爱。


他们假装沉眠,数着点滴分秒相拥,两根紧绷的弦,不知谁比谁更脆弱,谁比谁先断裂。
天刚破晓,波尔克感知身侧的重量和体温一道挥发。莱纳静静地收拾行李,把属于他的踪迹通通带走。关上门前,他没有回头,声音淡淡的。对不起,波尔克,我还以为我会和你有个家的。


阳光照进来,波尔克赤着脚走到桌边,莱纳没有带走那个八音盒,他把发条逆拧三圈,砰一声弹出来个暗格,里面躺着一枚戒指,和他无名指上正好一对。眼神浮散,无悲无喜,连着礼物扔进垃圾桶。

他回到床上,裹在被子下蜷抱自己,布料勾勒出难抑的颤抖。一片空寂冷清中,他终于问出那个悬而未决,再不会有回音的问题。
我离开了那么多次,为什么你从没有一次来追回过我呢。

 

 

此生心火,眼神,随爱人一声叹去,就此熄灭无声。

 

 

 

 

*

 

莱纳回国那一天,东风入律,诸事太平。他午夜推开家门,小夜灯光霭温柔,餐桌上还有保温着的粥。隔天起来与母亲打了照面,卡丽娜眼睛里布满红血丝,她先一愣,然后朝儿子低头笑一下,就忙着准备早餐。谁都没有再提起这场小插曲,一页揭过。

毕竟骨血相连,相依为命二十余年,不必言语的默契。他和母亲宁可忍耐切齿的隐痛,也不愿把溃烂的伤口暴露在旁人面前。

莱纳从不怪母亲,她颠沛的前半生已让余生再受不起半点风吹草动,而她的儿子过早步上她后尘。公司和家两点一线的,世俗且无趣生活,才是他能安放灵魂的生活。马赛尔来找过他,问弟弟是否与他在一起,他说我们已经不联系了。哥哥显然有些讶异,临走前对他说,弟弟承蒙你照顾了。莱纳哑然,他果然什么都知道,弟控好可怕。

 

他后来一个人去看了次电影,不仅没睡觉,反而蚌病生珠,共情能力蹭蹭上涨,跟着主人公大哭大笑,吓得邻座人以为是精神病差点报警。走出影院女主角的台词还在脑中回响:这世上哪有人会因为失去了另一个人而活不下去。

 

 


*

 

波尔克睡眠质量极差,长久与安眠药为友。他拖着步子走到宾馆大厅,心想早八点集合是最反人类的规定。

第二年春天,他还是重返阿根廷,去看伊瓜苏瀑布,这次报了旅行团。他波尔克贾利亚德也有跟在导游和一大帮人后头,和小学生春游那样听话的一天,看来那丁点浪漫色彩也快消耗殆尽。

 

 

“我终于到了瀑布,但我却很难过,因为我始终觉得,站在这里的应该是两个人。”——什么狗血台词,波尔克十七岁时眼泪汪汪把这句话抄在课本扉页,现在恨不得穿越回去把矫情的自己掐死。这就是成长,他想,他现在站在瀑布下,觉得一个人也很好,没有牵绊不用分心,自由啊孤独啊才是大人的浪漫。他闭上眼睛张开双臂,水汽雾气夹杂着点点碎光扑向面庞,仿佛拥抱新生。

 

喂——清脆的声音由远及近,昨晚拼酒的姑娘跑过来撞他肩膀。挺中二啊哥,男人至死都是少年?波尔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,清下嗓故作严肃。他们一起走一段,波尔克想起留下的悬疑,她旅行的目的是什么。波尔克昨晚和她说这是他的“告别之旅”,用最开始的浪漫杀死最后的浪漫,好跟过去彻底say byebye。

你呢,小小年纪“享受孤独”?够潇洒的啊。

哎呀。小姑娘赧然一笑,接着遥望向瀑布。我妈年轻时看电影最喜欢这里,可惜她来不了,我替她来看看。空气里湿度上升,她眼底也有湿意。好啦!我去那边拍照了,拜!

波尔克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,发现这世上享受孤独的人,其实都背负着另一个人的重量。他收回目光,全身力气落落沉下去。

 

 

伊瓜苏瀑布最壮观的部分叫做“魔鬼的咽喉”,层叠环绕的瀑布如大幕展开,险峻高耸的黑山,白水如练奔涌而下,击水的轰鸣回声不绝于耳,而大自然的奇崛总与人工的雕琢相伴,例如旅游景点的商业营销。波尔克注意到不远处的吵闹,似乎是另一个旅行团,其中一个旅客被几个花衬衫男团团围住,一个说我们这边免税店最低折扣,一个说瀑布漂流只要30美金,还提供免费摄影记录您狼狈瞬间,一个说您对野生动物动物感不感兴趣呢,可以cos成猴猴和小浣熊合影噢。那人也是脾气太好,这么多游客就宰他一个,波尔克兴致缺缺,正准备走人,忽的听到熟悉的声音:真不好意思,我身上没带现金,不好意思...

 

 

波尔克僵在原地,他不敢转身,既怕愿望落空,又怕覆水难收。那人终于从喧闹中脱身,远远逃离,波尔克一咬牙,转过身去。

四目相对,恍然如梦。

 

那个人身材健壮,却穿着土到爆的文化polo衫,头戴一顶小黄遮阳帽,一看就是导游发的,也就他会乖乖戴好,那么大个子,却长着一张很好骗钱的脸。

他们间还隔着游客无数,闹哄哄的,有人在拍照,有人急着找厕所,熊孩子互相泼水,尖叫,瀑布轰响,雾水嗡鸣。可波尔克再次落进那浅金,耳廓震痛,只听见死而复生般昂扬的心跳。

 

下一秒,他就朝他跑过去。四肢先于大脑替他做出决定,他不管不顾,风声擦过脸颊时,就什么都明白了。爱情又算什么呢,管它浪漫庸俗,卑微惊艳,是信仰是囚禁,是辉煌废墟还是大厦倾颓,都不重要了。当莱纳站在波尔克面前时,一万重的世界都是虚无背景,世俗情爱怎能框限他们,要死缠就继续死缠,要亏欠就继续亏欠,从童年彼此折磨到青年,为什么不能折磨一生。

 

波尔克推开人潮,于是有人开始骂现在小年轻真没素质。

是啊。波尔克想,说的没错。他年轻,腿长,跑得过命运既定的错过与遗憾,跑得过荒芜人事,跑得过烂俗情节。他年轻,有力气,爱人要以箭矢破空最末的强劲来爱,他抱人,也要秉着勒死对方的宗旨去抱。

他扑进莱纳怀里,如涸辙之鱼放归大海,大口大口地呼吸,眼泪掉进起伏的胸膛,他感到莱纳弓身颤抖,把头埋进自己颈窝,他指腹的温度几乎点燃自己后背。什么孤独,自由,哪有爱人怀中温暖。两个后知后觉的笨蛋,绝境逢生后,唯有说爱你。

我会爱你,至到人类失去窥天的欲望。

 

他说我爱你,你怎么敢就这么跑了,***,你还不接我电话,你还删我联系方式,*!你居然敢躲着不见我,你居然躲我!我恨死你了,我要杀了你!...我爱你,我真的喜欢你很久了...

 

波尔克哭得喘不过气,还坚持边骂人边表白。莱纳也在默默流泪,听着听着却放声笑出来,他生平第一次这么畅快地笑,为自己而笑,恨不得把自己掏空,装满怀里这个笨蛋。他流浪多年的躯壳,终于找回可爱的魂魄。

 

你笑个屁!真想死啊。波尔克开始疯狂捶打他后背。

 

贾利亚德。莱纳念他的姓,波尔克瞬间僵住,他最害怕这个。莱纳又笑出来,更加柔软地怀抱他,在他耳边说。

 

窗帘,我要蓝色的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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